希克托拉開整片車窗布簾,將車頂垂落下來的蕨葉及藤蔓掛在窗戶兩側的勾子上,讓夜晚的新鮮空氣透進擁擠的車廂中。

山林的冷風從窗口吹入,望月迫不及待地伸長脖子看著外面的風景。在她頭頂上是一大片被諸神隨意潑灑在夜空中的星子。眼前的路面及天空隨著車輛的前進逐漸變窄——他們進入了一條兩側長滿夜光竹的山間小路。散發出淡青色螢光的竹枝群像成千上百根長槍向上刺進星空,將黑夜切割成數不清的尖銳碎片。

天的腳步正逐漸接近,而山路更是比平地冷上許多。原本望月以為自己一定很難熬過北陸寒冷的天氣,沒想到她的身體卻適應得比想像中來的快。現在除了早上醒來時會因冷空氣而狂打好一陣子的噴嚏以外,她的穿著已經跟其他人一樣輕便。

她不再覺得北陸有那麼冷了。

當望月察覺到這一點時,心中卻不知道究竟是該慶幸還是該感慨。

坐在她斜對面的希克托此時已經將身體整個縮進身後的雪白色羊毛毯裡,整座車只有他需要那麼厚的毯子保暖。望月和薩朵直接以斗篷充當棉被使用,而貴為王子的深銀除了擁有一條輕薄的羽絨被外,背後還舖了一層很厚的軟墊。

儘管如此,他還是整天抱怨這輛車讓人腰酸背痛。此刻深銀正緊閉著眼睛,整張臉全皺在一起,像是睡得很不舒服卻又不願乾脆醒來。

「——我的父親是奧特羅的現任外交官。」

希克托柔和的嗓音從她身後傳來,再加上前方那兩隻習色牛蜥緩慢低沉的呼嚕聲,就如同搖籃曲般讓人昏昏欲睡。

「他原本是個土生土長的霍恩商人,直到邂逅了我母親之後,為了追愛才整家搬到奧特羅去,後來就定居在那裡了。我父母的個性非常浪漫熱情,有時候肉麻到連我都受不了。這次會代替我大哥來參加霍恩大會議,有一半的原因也是因為我想離家喘口氣。」

待在車上的大多數時間都無事可作,因此希克托經常像今晚這樣和他們閒話家常。他在談論自己的事情時似乎毫不避諱,可說是有問必答。

像是那一列領先在他們好幾哩之前,由數個大小不一的馬車車廂組成的長型車隊,裡頭就載滿了北方大陸上的糧食及特產,此外還有霍恩帝國的貴族及官員委託希克托帶回海心堡獻給歐斯特大公的禮物。

奧特羅公國每年都會派特使前來參加一次霍恩大會議。他們通常在一週前抵達獅子心城,向穆沙王儲獻上此行帶來的歲貢及當地的布料、馬匹等各種五花八門的禮品。據希克托而言,那一列車隊來到王城之前原本遠比他們現在所看到的還要長。

但是即使希克托想用這種坦蕩蕩的說話方式來表達自己的誠意,薩朵還是對他充滿懷疑。

他忘不了那天在左大臣府邸前希克托和修的交談。薩朵很想知道希克托當時究竟對自己那位同父異母的兄長說了些什麼,以及他和葛登‧赫爾曼家族的熟識程度。

這件事薩朵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他怕被希克托反問這些問題的目的,並藉此猜出自己的真實身分,即使希克托很可能早就派人暗地查過,他也不願意冒這個險。

「希克托,你的大哥是怎麼樣的人啊?」幾片竹葉輕輕拂過望月的鼻尖,她揉揉鼻頭,轉身一屁股坐回車廂內;在她身邊的薩朵則和往常一樣沉默。

「他是一個和我完全相反的人。」

提起自己的大哥時,希克托的語氣中多了一絲溫暖。

「當我提出要代替他出這趟遠門的時候,大哥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比父母親還要擔心我。要不是那時候我再三保證絕對會安全回到家,而且會帶著雷爾跟莫利一起出門的話,他大概打死都不肯讓我來這一趟。事實上,我還對大哥發了一頓脾氣,他才肯願意放人。」想到臨走前大哥可憐兮兮地看著他的樣子,希克托不禁露出微笑。「我的家人都對我太過度保護了。不過現在想想,我應該可以說是在充滿愛的家庭長大的孩子吧。」

「我也很想念我的哥哥們,我有很多兄長,但是就算我離開家裡,他們也不會哭。」

「這可不一定,或許他們現在正躲在棉被裡擦眼淚呢。」

希克托的話逗得望月哈哈大笑。躺在角落的深銀咕噥了一聲,像是在表示抗議。接著他將頭整個埋進蓋在身上的薄被裡。

「那雷爾哥呢?他是哪裡人,怎麼會長的那麼高啊?」

「望月小姐,雷爾的私事不應該由我來說,尤其是他人不在現場的時候……妳可以問我其他事情,或者聊些妳自己的事。說到這個,今晚正好是符合妳名字的滿月之夜喔。」

「啊!真的耶。」

望月立刻被希克托的話轉移注意力,她再度將頭探出車窗外,方才原本擋住月亮的烏雲已經飄開了,夜空中那圈銀白色的滿月周遭染著一圈淡淡的虹色月華。

此時希克托將目光轉到一旁的薩朵身上。

「這位大哥,你能夠別用那麼可怕的眼神看著我嗎?也許你的臉天生就是這副不友善的模樣,但是被看的人壓力實在很大。」希克托臉上的微笑變成苦笑。「這一個月以來你都是這副德性,但是目前我們離海心堡的距離還不到三分之一,剩下的旅程還長得很,接下來的日子我希望能夠好過一點……我可以叫你薩朵嗎?」

「從霍恩王城到奧特羅不需要花三個月的時間吧?」

「你說得沒錯,我們是繞了點路。」對於他單刀直入的問題,希克托倒是相當灑脫地承認。「如果是一般馬車的話,正常的速度大概要花二十天。當初我出發的時候因為一路上走走停停,所以過了一個月才抵達王城。當然這個大前提是走兩國間的主要交通幹道——也就是來往的人最多、巡兵也最多的那條路。你應該還沒忘記自己現在的處境吧,薩朵?」

「為什麼你要幫助我們?」

「因為我受到貴國的二公主託付這個重責大任,要將你們安全帶到歐斯特大公面前……顯然這個理由無法說服你,對吧?」希克托單手托腮,興致盎然的看著他。微笑似乎從不曾在這人的臉上消失,偏偏這一點卻總是讓薩朵聯想到亞倫。

「比起你的疑慮來說,我更好奇的是『你』這個人。」

希克托的話讓薩朵登時心跳加快,他渾身緊繃,瞪視著眼前這名看似弱不禁風的男子。難道希克托發現了他的異狀?

「薩朵,身為一名王族的侍衛,你所有的言行舉止都相當踰矩。雖然我不知道你憑的是什麼。」希克托搖搖頭。「我替深銀王子感到遺憾,你應該對他更加友善,對我當然也該如此。我很不想把話挑明了說,但是就算你不相信我,這趟旅程中你們也必須依靠我們。還是你已經想捨棄你的主人了?」

我不記得有教過你背棄主子這種事!

「我不會捨棄他。」薩朵咬著牙說。

父親當時的怒吼猶然在耳,還有瑪蓮在那一夜染紅他雙手的血液……為了保住深銀的命,他已經犧牲得太多。即使希克托說的並不是他所煩惱的那件事,但他依然因這番話感到不快。「七王子才是應該登上霍恩國王位的人,在我親眼看到那一天到來之前,我絕對不會離開他。」在親手殺掉亞倫跟伊萊王子那些背叛者之前,他絕對不會放棄。

「很好,那麼我們今晚的談話就到此為止吧。」

希克托將身體往後仰,調整出一個比較舒服的睡姿。一旁的望月不知何時早已沉沉睡去。薩朵閉上雙眼,試著放鬆心情,但他知道自己今夜一定也無法安然入眠。

「——薩朵。」

這時希克托的聲音讓他再度張開眼睛。希克托全身都裹在毛毯裡,就連臉都包得密不透風,一小搓金髮從羊毛毯的邊緣散落出來。

「希望下次你和我說話的時候能夠叫我希克托,請記住這是我對你的基本要求……祝你今晚有個好夢。」

薩朵嘆了口氣,他重新拉上窗口的布簾,只留下一條小小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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