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銀王子一直很不喜歡他睡覺的地方。

他的住處就和其他的兄姐們一樣,在獅子心堡的內幕牆中連接著各自擁有的獨立塔樓。書房和臥室是兩塊互通的空間,臥室中擺著一張高雅不俗的大床,一對純金雕成的獅子慵懶的倚在床頭兩側,支撐深藍色絲綢帷幕的四根深棕色胡桃木上刻滿精緻的花紋,銀線編成的流蘇由床頂華蓋垂下,這張床就算讓好幾個人睡在一起都沒問題。

但是不管是這座塔樓或是那張華麗的床,對一個八歲的小孩來說都太大了,深銀就算整個人橫躺在上面,身高也不到這張床的一半。

然而,這並不是深銀王子討厭臥室的唯一理由。


他對聲音非常敏感,因此本來就不容易入睡。而這個月以來,深銀老是在床頭邊聽到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有什麼東西藏在那裡。他變得越來越害怕睡覺,而且整天疑神疑鬼。

「王子殿下,您想太多了,那只是老鼠而已。」

經過深銀再三和大哥反應之下,穆沙王儲派了一名侍衛陪在他床邊打地鋪睡了一個禮拜。旁邊有人在深銀當然睡不著,但是對現在的他來說根本沒有任何差別。

最後這侍衛聲稱那是城堡中的老鼠所造成的噪音——這是個委婉的說法,因為一開始這名侍衛說這幾晚安靜的很,但深銀依舊堅持他聽到了些什麼。為了顧全小王子的顏面,最後的結論就是老鼠搞的鬼。

在那之後,沒有人認真理會深銀的不安。夏羅王臥病在床,穆沙王子為了處理政事及父親的病情忙得焦頭爛額,沒空聽弟弟胡說八道。因此今晚深銀還是只能孤單的躺在那張大床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城堡外下著大雨,遠方傳來一陣陣低沉的雷聲。

希望今晚那個聲音別再出現了,或是被雷雨聲淹沒也好……正當深銀這麼想的時候,床邊的石牆內又開始出現奇怪的聲響。

和往常不同,今夜從牆壁中傳來的聲音越來越接近、越來越清晰。

當聲音大到像是在近在耳邊的時候,深銀嚇得從床上彈起,並發出長長的尖叫,一道轟然響起的大雷掩去王子的驚呼聲,使那些守在門外的衛兵渾然未覺。

深銀點亮一盞油燈,滿臉驚恐的看著床邊的角落。這次多了他過去不曾聽見的重物摩擦聲,下一刻,他屏住呼吸。

床角的石壁開始移動、旋轉,向牆內凹陷出一個梯型的黑洞,深銀緊緊摀住嘴巴,眼睜睜的看著一隻手從洞穴中伸出。當他又要開始放聲尖叫的時候,一顆頭突然從牆中的洞裡冒了出來。

「……你是誰?」

深銀抬頭瞪著這名突然從洞中爬出的男孩,原本的恐懼登時轉變成濃濃的疑惑。

男孩比他還要高一個頭,看起來約莫大自己兩三歲。身上的衣服樣式雖然簡單輕便,而且有著經常被磨損的痕跡,但卻是上好的質料剪裁而成。這個人應該不是小偷,那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還沒等到對方的回答,這名不請自來的客人就緊緊握住深銀的雙手,介於年輕與稚氣的臉龐上露出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

「我總算又看到你了。」男孩的聲音充滿興奮及喜悅,臉上的微笑就和他的掌心一樣溫暖。「深銀,我是你的哥哥伊萊啊!」


伊萊沒兩三下就將深銀房中的燈全都點亮,他的身手非常矯健,似乎早就習慣爬上爬下似的。他將深銀拉到床邊坐下,深銀好奇的打量著伊萊和其他兄姐相比之下偏淺的頭髮,還有那雙如鋼鐵鑄成的銀灰色眸子。他比大哥他們好看多了。

「你長的真漂亮!」伊萊也毫不客氣的直視著他,眼神中帶著一絲讚嘆。「我上次看到你的時候,你還只是個嬰兒呢,轉眼間就變得像個漂亮的小女孩一樣,以後你跟你的母后一定會長的很像。」

「每個人都這麼說。」深銀聳聳肩,對於伊萊的讚美及「小女孩」這種形容既不感到高興,也不覺得生氣。他早就習慣初次見面的人著迷地盯著自己不放,並稱讚他那頭細柔的銀髮、深邃的藍眼與纖細的五官像個美麗的娃娃。「你長的也不差啦,只是沒我好看而已。但是已經比城堡裡其他那些醜八怪好太多了。」

深銀這番認真的童言童語讓伊萊哈哈大笑,所幸今晚雷雨交加,才沒驚動到外面的衛兵。

「雖然我聽過你的名字,但是對你的臉卻完全沒印象。我該叫你哥哥嗎?」深銀歪著頭看他。

「叫我伊萊就好了,反正我們只差三歲嘛。」

這個回答讓伊萊很快就博得了深銀的好感。對他來說,所謂的兄姐們就是那幾個年紀足足大了他一輪以上的王子公主們,而且這些人都有個共通點——他們都長的很抱歉。

「伊萊,這陣子我聽到的怪聲音是你發出來的嗎?」深銀突然覺得他有好多問題想問這個年輕哥哥,但他最好奇的就是這件事。「你為什麼會從牆壁裡冒出來?害我還以為裡面有鬼,嚇得都睡不著覺。」

「別忘了這個世界上沒有鬼,深銀。所有的鬼魂跟魔法都是人為了不正當的目的裝出來嚇人的,所以不需要害怕,也不必相信那些東西……這可是父王壯年時最常對他的子民們所說的話。」伊萊的掌心仍蓋在深銀的手背上,這讓他有種安心感。雖然才十一歲,伊萊的談吐已經帶著成熟大人般的自信。

「嚇到你是我的錯,只是我真的很想看看你。我是從地道溜過來的,你這邊的地道特別複雜。花了我好久的時間才搞清楚。」

「這裡竟然有地道!」深銀驚奇的注視著床邊的小洞,深不見底的黑暗讓它看起來詭譎而神祕,但已經不像一開始那麼讓他害怕。

「不只是你,很多人都不知道這裡有地道。」伊萊得意的說,這時他看起來又像個小孩了。「只要是城堡都會有機關跟地道,有時甚至連下令建造他們的人都被瞞在鼓裡。有些是當初蓋城堡的設計師偷偷建造,有些則是以前的王公貴族自己派人挖的。城堡裡的地道我已經找出了一半以上,現在就連要繞過那些山民出城再回來都沒問題。」


經過幾個小時的長談之下,深銀發現伊萊雖然外表看起來端莊穩重,內心卻充滿了許多異想天開的念頭跟對冒險的熱情。出城蹓躂或是在地道中探險之類的事深銀一次都沒想過,那些他口中的花花世界讓平日在城堡中百般聊賴的深銀深感雀躍,卻又有些畏縮。儘管如此,對於伊萊為了見他而來到這裡的心意,深銀依然感動無比。

「你平常都在作什麼?」深銀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但是他還想跟這個同父異母的兄弟繼續聊下去。「也是和王兄派來的老頭們念那些無聊的書嗎?」

「嗯。還有劍術跟騎馬。不過我看你的皮膚白成這樣,一定很少上那些課對吧?」

「我討厭劍術課,那些劍重得要死,學了也不知道要幹嘛。以後我們不是會有貼身侍衛嗎?叫他們保護我們就好啦。」深銀苦著臉說。「我也不喜歡騎馬,馬騷味薰得我都快昏倒了,王兄還硬要我坐上去……」深銀口中的王兄指的就是穆沙王儲,似乎只有他還記得皇宮中有這個小弟存在。

「這樣不行啦!」伊萊站起身,他雙手叉腰,擺出一副兄長的架勢。「深銀,你還記得我們的家徽是雪獅吧?」

「嗯,不過我從來沒看過真正的雪獅耶,那不是傳說中的動物嗎?」

「……那不是重點。」伊萊嘆了口氣。「你要知道,獅子會把小獅子推下懸崖,就是為了鍛鍊牠們能夠獨當一面。你才從馬上摔下來一次,就不肯再上去了,背後還沒有人推,這麼軟弱會丟盡我們皇室的顏面。」

「為什麼?難道你有被推下去過嗎?」

「有啊,而且是經常。」伊萊爽快的回答。「你不相信?我可以給你看證據。」

深銀半信半疑的看著他將左臂的袖子捲起,接著深深倒抽了一口涼氣。十幾道長短不一的鞭痕像紅色的蜈蚣爬滿伊萊削瘦結實的手臂,有些是鮮紅色的新傷,有些則結著暗褐色的痂。

「不只是手臂,就連我的背後也是這樣子喔。要不要我脫下衣服給你看?」伊萊笑嘻嘻的說,彷彿那些傷痕是在別人身上一樣。

深銀拼了命的搖頭,整張小臉全都皺在一起。

「是誰把你打成這個樣子?看起來好痛……」

他的聲音顫抖著,好像隨時都要哭出來的樣子。這時伊萊才發現他又嚇到自己的弟弟了,於是他趕緊將袖子拉下,柔聲說﹕「我沒事,你看我現在都還有力氣爬到你房間來呢。再說這不是打,而是鍛鍊。每當我上課表現不好的時候,二姐就會派人懲罰我,提醒我必須記住自己的身分。我們是霍恩帝國的王子,不能表現得比一般平民還差。」

「二姐?她幫你上課?」深銀努力想回憶起露西婭公主的臉龐,但是因為兩人實在太少見面了,此刻他怎麼也想不起來。

伊萊搖搖頭。「二姐不是我的老師,但是在我上課的時候,她經常站在旁邊盯著我學習。」說到這裡,他突然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說了出口。「……其實她也不准我來找你,二姐總是說小孩子膩在一起就會貪於享樂,忘記該做的正事。所以我才想到用地道這個方式溜過來。這件事你一定要保密喔,不然我就死定了。」

「嗯。可是她為什麼對你這麼凶?」

「大概是因為我們的媽媽死得早,所以二姐必須代替母后來監督我們這幾個弟弟。母后在生下我之後就死了,然後父王就娶了你的母后……只是你的母后也走得早,這樣想想我們還真是同病相憐。」

「所以二姐跟其他哥哥不來找我,是因為我的母后跟你們的母后不一樣?」

伊萊沒有回答,但從他目光中流露出的憐憫卻深深刺傷了他的心。

「我才不稀罕他們來看我!」深銀水藍色的大眼中噙滿淚水。「誰都不要來這裡最好,就算是王兄來也只是逼我做他希望我做的事而已,我討厭他們所有人!」

「王子殿下——」前廳傳來響亮的敲門聲,深銀的聲音驚動了房外的衛兵。「發生了什麼事?」

「我是在跟自己說話,你們誰都不准進來!」深銀憤怒的朝門口大吼,敲門聲消失了,等到深銀停止啜泣,伊萊才再度幽幽開口。

「身為一國的王子,本來就要學會忍受孤獨跟痛苦,才能成為人上人。」

「當王子這麼辛苦,那我不要當王子了,我不想被打。」伊萊身上的傷讓深銀打從心底對這名姐姐產生厭惡,即使他本人似乎覺得那並不算什麼。

「又沒人說要打你。」深銀的話讓伊萊啼笑皆非,他摸摸弟弟的頭。「就算你很弱,至少骨氣不能輸人家。等到二姐說我可以來找你的時候,我再陪你練劍跟騎馬吧。」

「好。」他擦乾眼淚,一臉期待的看著準備離開的伊萊。「但是在那之前,你一定要經常來看我喔!」

「我答應你。」

當伊萊走進牆中的裂口時,深銀的心中不禁湧出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然而就在此時,伊萊又將頭湊到尚未闔起的洞穴前,對著他招手,深銀立刻像隻興奮的小狗搖著尾巴跑到他身邊。

「深銀,你要記住,雖然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但是我一樣愛著你。」伊萊認真的看著他。「我想其他兄姐也是這樣,只是每個人的表現方式不同而已,你要體諒他們。」

深銀點了點頭,他看著那個牆中的洞穴逐漸閉合成最初的模樣,不留下一絲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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