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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最後滑落在一堆比兩人更早到達地面的軟土上。所幸人跟油燈都奇蹟似地完好無損。伊萊將完全站不起來的深銀背起,憑著昏黃的光線在四周摸索,最後來到一條燈火通明的地道中。

「讓我下去,伊萊,我現在有力氣走路了。」

放下深銀之後,伊萊蹲在地上仔細打量石牆底部的花紋。「我知道這是哪裡了。」


深銀湊過頭,看著伊萊手上比的地方,那是一條綿延在牆面上的葉瓣型鏤刻,他指著微捲的葉尖。「這個方向的路通往王兄的住處跟主城門。另一邊就是四五王兄住的塔樓,必須往那邊走才能回到你的房間。我通常都不走那一側的地道,因為平時經常有衛兵經過那裡。但是你放心,一定回得去。」他乾笑兩聲。「我們運氣很好,要是剛才被埋在那裏的話,那條地道可就真的成了我們的墓穴啦。」


深銀乖巧的跟在伊萊身後,他渾身又累又痛,連說話都懶。他們走過一條又新又乾淨的拱頂地道之後,伊萊就帶著他進入另一條狹窄的小路,兩側的燈依舊是亮的。


「這上面就是雙子塔的地下室。」為了讓深銀打起精神,伊萊把想得到的介紹都說了。「當然啦,你的塔樓也有地下室跟暗房……」


一陣腳步聲從上方傳來,伊萊立刻閉上嘴巴。上頭的聲音清晰到地下室跟他們之間彷彿只隔著一層木板。深銀聽到他那兩個蛞蝓哥哥不知對誰嘻笑怒罵著,接著是一名年輕女孩的慘叫,那聲音淒厲到讓他的心臟猛烈狂跳,呼喊及哭泣聲中還夾雜著其他女子的笑聲。他和伊萊面面相覷,兩人的臉色都難看至極。


慘叫聲逐漸變得微弱,取而代之的是粗重的喘息聲和一陣陣越來越大的呻吟,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急速拍打著。深銀愣愣的看著伊萊。


「他們在幹嘛?」


伊萊沒有回答,這時深銀才發現這名年輕哥哥面紅耳赤。「你不該聽到這個。」他說,同時將一條手帕撕成兩半,捲成細條塞進深銀的耳朵,並替他戴上斗篷的帽子。


「我們走吧,再不回去就要天亮了。」那隻拉起深銀的手比往常還要熱,伊萊的聲音像透過烏雲模糊的傳進他耳裡。「真不敢相信那些市井傳言竟然是真的……之後我非得找他們理論不可,也必須跟大哥談談。」


等他們離開那條小路之後,伊萊才讓他拿下耳中的手帕。一條寬廣的地道出現在兩人面前,地面是乾濕不均的泥路,才剛走進去沒幾步,一股怪味就撲鼻而來。


「好臭!」深銀皺著眉,這時他突然覺得好像有誰抓著自己的腳,當他低頭一看,才赫然發現纏住他靴子的東西竟是一撮從地面中冒出的深色長髮。


下一刻他的眼前就一片黑暗,伊萊用手摀住了他的眼睛。


「深銀,你有帶手帕嗎?」


他點點頭,掏出一條帶著香味的絲巾。


「你先別張開眼睛。等我一下。」


深銀先是聽到伊萊用匕首割開衣服的聲音,接著一條厚布矇上他的雙眼。


「前面有些老鼠的屍體,我怕你看了會嚇到……答應我,不要隨便把這塊布拿下來好嗎?絲巾你就拿來摀住鼻子,味道會好一點。」


伊萊的聲音非常僵硬,深銀沒有多問半句話。他緊抓著伊萊的手,跟著他踩過越來越泥濘的道路。腳下的泥巴像是摻了什麼膠質,讓他們每一步都走得相當吃力。怪味越來越濃,即使是灑滿香水的絲巾,也掩不去那股像是混合著排泄物及腐屍的惡臭。


途中不管他踩到什麼,伊萊都說那是野貓跟老鼠的屍骨。深銀抓著他的手簌簌發抖,始終不敢將心中的想法說出口,更沒勇氣拿下眼前那塊布。


他們在曙光乍現時回到房裡,那天起深銀就因發高燒而陷入昏迷。




根據御醫的說法,深銀整整昏迷了五天。醒來後那幾天他都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伊萊?」


當深銀張開眼睛時,他那位年輕的兄長就坐在身邊輕輕握著他的手。


伊萊擔憂的看著他。「你有沒有好一點?」


「嗯……」深銀虛弱的回答。


「對不起,前幾天我沒有進來,那時你房間裡一直有人在,我只能待在牆裡乾著急。」


「沒關係……是誰打了你?」


深銀吃驚的看著鼻青臉腫的伊萊,就算是嚴厲管教他的露西婭公主也從沒讓人揍過他的臉。這時他突然想起之前伊萊在地道中所說的話。「難道你真的跑去找那兩隻蛞蝓理論?他們怎麼敢打你的臉,王兄沒說什麼嗎?」


「那兩個人渣是故意的,為了證明他們有這樣對待我的權力。而且還對我說了些奇怪的話——」伊萊的表情突然變得不太自然。「總之你沒事我就放心了。有些事我想查清楚,所以暫時不會來找你,知道嗎?」


深銀雖然勉為其難的點頭答應,但還是不忘叮囑伊萊必須早點回來找他。




那一晚之後,伊萊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深銀由等待變成懷疑,由懷疑轉變為憤怒,等他摔光了房裡所有能摔的物品,並趕跑好幾個侍女之後,才想到他可以自己去找伊萊。二姐雖然限制伊萊的行動,但卻根本沒在管他,當他想通這點時已經過了一個月的時間。



他第一次主動踏出塔樓,命令那些訝異不已的衛兵帶他到伊萊的住所。


那是個晴朗的下午,深銀遠遠就認出那名呆坐在樹下的少年。他將衛兵留在原處,用最快的速度奔向他。


「深銀?你怎麼會在這裡?」


伊萊乍看到他的那一刻,臉上非但沒有驚喜,甚至充滿了迷惘。他表情怪異的看著深銀,彷彿完全不認識他似的。


「我來找你啊!誰叫我都等不到你。」深銀的滿腔怨氣在看到伊萊那一刻登時煙消雲散。「你看起來好憔悴。」


伊萊依舊茫然的看著他。「對了,我們都是在晚上見面,久而久之我還以為你只是我夢中的幻影呢,哈哈……」


「伊萊,你到底怎麼了?」他的反應讓深銀相當恐懼。「你別這樣,以後我都在白天來看你就好啦。」他緊緊握住伊萊的手,但伊萊卻臉色大變,用力將深銀的手甩開,像是剎那間完全清醒過來。


「不行!你以後別來找我了,你跟我在一起會有危險。」


「為什麼?難道又是因為二姐的關係?我們去找王兄告狀,說她跟那兩隻蛞蝓都欺負你,這次非得讓王兄好好教訓他們不可——」


「……他不會。」


「啊?」


伊萊那張清秀的臉上突然露出一個淒慘而扭曲的笑容。「那個男人不會幫我,因為我根本不是獅子,只是條路邊的野狗!我跟你們,完全不一樣……」


「什麼獅子跟野狗?你的話我完全聽不懂。再說就算當不成獅子又有什麼關係,野狗也可以活得很開心啊!」深銀手足無措的看著滿臉淚痕的伊萊,這位年輕哥哥從不輕易在他面前示弱,他第一次見到伊萊露出這麼絕望的表情。「你別哭,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護你的!」


「如果那天晚上我們被埋在那個洞裡該有多好?這樣的話,現在就一點都不會覺得痛苦了……」


不管深銀說了些什麼,伊萊似乎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他只是如同夢囈般坐在原地流著淚自言自語。深銀緊緊抿起嘴唇,心想只要他陪伴伊萊的時間夠久,他總是會恢復正常的。因此即使深銀再怎麼擔心,還是坐在他身邊靜靜等待。


直到天邊開始出現一大片紫紅色的晚霞,伊萊才長嘆了一口氣。他轉過身,將一隻手搭在深銀的肩膀上和深銀正面相視,如今他的表情已經不像先前那麼激動了。


「深銀,我再說一次——你以後別來找我了,就算你過來,我也不會見你。」

伊萊這番絕情的話讓深銀哭得不成人形,他不可置信的看著伊萊。「我作錯了什麼事,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難道我們要一輩子都不見面?」

「不,等時間到了,我就會去見你。現在的我還有很多事必須好好想一想。」伊萊用力抹抹臉。「其實你跟我都不安全,但是我顧不到你,因為我連自己都顧不了。」


「我會有什麼危險?」深銀淚眼汪汪的看著他,他知道伊萊是認真的,但是他依然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太漂亮了,漂亮的東西待在這座王宮裡太危險,這裡的人全都下流又齷齪,隨時都張大著那雙貪婪的眼睛伺機染指美麗的東西……如果你揮不了劍,就必須要有個安全的殼將自己包起,將來才不會受到傷害。」


「那我要怎麼辦?」深銀依舊淚如雨下。「你不能留下我一個人啊……」


伊萊想了又想,腦中突然出現一個點子。


「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就一直吃,把自己吃得越胖越好,最好胖得跟烏龜一樣。」


「烏龜?」深銀淚眼矇矓的看著他,伊萊對深銀擠出一絲難看的苦笑。


「人就是這麼現實,再美麗的花一旦凋謝了就會立刻失去興趣,更何況我現在也只能想到這個方法。你不懂也好,只要知道等你變得夠胖,我就會去看你。記住,只有在你改變之後對你的態度還依舊相同的人,才是真正能夠信賴的朋友。」


深銀傷心的點點頭,至少他給了自己一個承諾。再說除了這次以外,過去伊萊從不曾對他失約過。


「那你呢?」深銀用力吸了吸鼻子。「你的殼在哪裡?」


伊萊將手掌張開,蓋在自己的左胸前。


「這裡。」他說,語氣中帶著深銀不曾看過的冷酷。「而且我有劍。」




冰冷的山風將深銀吹醒。


車簾外是一大片向星空肆意伸展的夜光竹。之前希克托告訴望月那個男人婆,夜光竹是世界中唯一會發光的植物,但他知道那不是真的。


此刻車廂內的其他人早已全都進入夢鄉,深銀沉默看著自己那雙纖細而陌生的手臂。


當那些將他層層包裹住的贅肉跟脂肪消失之後,深銀一直都感到很不安。


伊萊說的沒錯,當他變成一個胖子之後,周遭注視他的眼光全都變成輕蔑與嘲笑,真正一直對他好的只有哈梅爾大臣。


其實深銀完全無所謂,因為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人。


五年之後,伊萊也確實遵守約定,在某一天下午光明正大的前來拜訪。


只是那時的他,臉上帶著殼,心也帶著殼。


深銀原本天真的以為,總有一天這一切都會恢復原狀。只要時間夠久的話,他會讓伊萊變回來的,讓那個曾經有著一雙正直而堅毅的眼神、能夠真心對他微笑的哥哥重新回到他身邊。


你揮出手中的劍了嗎?伊萊。


這麼做的你,真的感到開心嗎?


銀髮的年輕王子緊緊閉上雙眼,任由山風像無數片寒冷的刀刃一次次刮過他那張和母親幾乎一模一樣的臉。


如果有一天兩人還能再見面的話,他一定會這麼問他。


如果,他們還能有再相見的那一天。



                                                    《王子之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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